发个我个人认为能和刘慈欣一争高下的国内科幻作家,风格阴暗诡异,看的时候也很爽
整理时间:2013-05-19 01:07 来源:www.vimiy.com 作者:编辑 点击:次
【楼主】2013-05-20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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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惊变 韓松
来自: 死咗(防弹玻璃心) 2009-10-04 04:51:00
一、微妙的狼狈
那个少妇模样的女人,身子紧紧挤贴着周行,气球一样的乳房传递过来一股蜂糖般的粘性,然而,女人却毫不顾忌。
如果在别的地方,周行会觉得占了便宜,但在这拥挤不堪的地铁上,却只是盼望着快些到站,何况,那女人身上还散发出了浓烈的劣质化妆品气息。
因此,周行此时的感觉,或可称作微妙的狼狈。
星期一的早晨,上班时间的地铁就是这种样子。周行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就如同割据了人生中的一种巨大成功。在车厢里,人连身子都转不过来,却都牢牢地控制着自己的领地。
周行要坐七八站才下车。好在因为有确定而可预知的目的地,所以也能以忍耐的心情对待这眼前的态势。
在列车经停下一个站台时,又有更多的乘客涌了上来。周行想往里边挪移,却一步也动弹不得。已占领了较好位置的乘客用敌视的眼光狠狠瞪他。周行心想,等攒够了钱一定要买辆车。
然而,跟着便不对头了。明明该到站了,地铁却仍疾驶不停。车厢里的拥挤,似乎正在肿瘤一般长大,向结束不了的局面发展。一开始,由于坐车的惯性,人们并没有马上意识过来,但很快便觉出了异样。
的确,外面连一个站台也不再出现,飞掠过去的,都是深海般的黑暗。
乘客们不再读报,关掉了随身听,一个个面色惊惶,熟识的人窃窃私语。周行以为是在做梦,急忙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才晓得哪里是梦!他看见,旁边一个男人的额头上淌出了冷汗。
在车厢尽头,有个女人尖叫起来。
周行心想,微妙的狼狈,才真正开始了。
二、没有了解脱的希望
不觉间,列车已开出了半个钟头,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外面根本看不到会有站台出现的征兆。
周行面前的女人蛇一样怪异地扭动着身子。周行畏惧地凹胸收腹。原来,她不过是要在人缝中努力地从挎包中拿取东西。她掏出的是一只手机,但她失望地发现没有信号。这时候,别的人也有打手机的,却都打不通。
“遇到鬼了!”女人吐着紫白的舌头,低低地咆哮,那样子使周行想到了《聊斋志异》中的妖狐。他不禁在困惑中滋生了一丝浅浅的幸灾乐祸,同时,也对那些有座位坐着或者有车体倚靠的乘客,爆发了些许复仇的惬意。
他听见有人带着哭腔道:“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办?”
“别担心,会好的。也许是出了点意外,是制动失灵了吧,不巧,外面还停电了,所以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有人安慰说。
车厢里倒是仍旧灯火通明,排气扇在卖劲地哗哗转动,通风和供氧状况良好,还不至于憋死人。只是,人们的紧张,却如同上吊一般愈发没有了解脱的希望。
一个男人在叫:“我是警察!大家要保持镇静,看管好自己的钱物!”
三、有吃的吗
一个半小时就这样过去了,车外的黑暗仍然无际,周行的腿都站软了。他还没有吃早饭,肚子咕咕叫,竟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极度饥饿。加上恐惧、震惊和愤怒,他忽然产生了要把面前的女人掐死的冲动,好像这异端都是因她而起的。
女人脸色像厉鬼,咬住厚厚的两大片猩红嘴唇,硬梆梆地几乎是向周行的怀中倾倒了过来。周行无法接受这种非现实般的现实,绝望地预感到今天的目的地正在远离他而去。最难受的,还是人与人这么长时间地挤靠着,完全没有私人空间,给生理和心理带来巨大压迫,把人都要逼疯了。这一点,在以前又是怎么日复一日地承受过来的呢?真不可思议。
但全车人此刻的忍耐性依旧使人暗暗赞叹。谁都不说话,男人不发表意见,只有几个女的在低声抽泣。
又过了一个小时,才有人歇斯底里叫起来:“我有心脏病,我受不了啦!”
又有尖锐的声音:“有人昏过去了!”
昏过去的乘客,不知是什么病,嘴角直冒白沫。人太多了,根本没有容他倒下的空隙。车厢一角出现了骚动。
“谁有急救药?”
“赶快掐人中!”
周行在这慌乱中感到了滑稽,那正是一种徒劳的可笑。他于是下意识站直身子,把扶手拉得更紧了。面前的女人,脸上浮出了紫绀的气色,胸脯蒲扇般起伏,鼻孔里喷出一股股臭气。周行觉得她也快出事了,而自己会成为首当其冲的被麻烦者,便小心地问:“大姐,你没事吧?”
“不要紧的,只是有些气、气紧。”
“做两下深呼吸,或搞一个下蹲动作,便会好受一些的。”
“谢谢你的提醒!”
“对了,你到哪里下车?”
“博物馆。早过了。你呢?”
“游乐场。谁知道它在哪里?”
俩人尴尬地笑笑,不再说话。周行想,他本对这女人充满嫌恶,但在与她交谈时,却竟然是一片温柔关爱,这正是男人的虚伪本性吧,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也惯性一般地呈现着。
然而,他更为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吃惊:“谁知道它在哪里?”是啊,外面的世界,的确还存在吗?
周行仔细打量女人,见她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假冒名牌蓝裙,质地粗糙,像是从超市买来的打折品。他心想,她在哪个单位上班呢?怎么还没有下岗呢?她与他一样,是否也整天为着生计而拼争呢?无法抵达车站的危机,对于这种女人和她的家庭而言,又意味着多大的一场灾难呢?谁来对她的境况负责呢?
忽而,思维又蹿开了:如果有逃犯在这车上,那么,却有了永恒的亡命感,一举免了入狱之虞。谁说做罪犯不是最幸福的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列车牢笼的滋味,又是好受的么?连在这样的车厢里,也有着警察啊。
总之,对于丧失了知觉而本身仍可以在时间长河中不停奔驰的铁甲列车来说,目标是无所谓的,但是,对于寿数有限的单个乘客而言,却产生了巨大的命运落差。
这,或许便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生的真实写照吧。人群作为一个集体,被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巨物挟裹着,速度一致地永远地向前,却没有停下来喘息的片刻。
就在这时,车厢里有个地方传来了吃东西和喝水的吸溜声。这节奏分明的声音,在周行听来,洪亮无比,产生了淹没其它一切音效的作用,使那令人烦苦的车轮回转,也暂时地成为了一种无关紧要的背景乐声。周行忍不住又问女人:“带吃的东西了吗?”
“我包里有夹心饼干。”
“好奇怪啊,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饿……”
“我也是,那种饿的感觉,很揪心呀。只是不好意思当着人面吃东西。”
“都这种时候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女人这才有点勉强地从皮包里取出饼干。立时,周围几个人流出了口水,说:“也给我们两块吧。”
女人生气地瞪了他们两眼,最后还是把饼干分给了众人。周行愉快地担当了传递的任务,自己也拿了几块。这时候,他觉得女人的化妆品气味已是有了几分悦人的内涵。
四、到前面去看一看
此时,距异端的发生,四个小时过去了。周行觉得,饿得更厉害了,像几天没有吃过饭,刚刚咽下肚的饼干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而且,还十分的干渴。
更难堪的,是早就想上厕所了。
这样下去,真不是个事儿。女人说得对:遇上鬼了。
这时,那几个心脏、血压不好的家伙,也都发病了。其中一个,看样子不及时救治的话,恐怕会有生命危险。对此,人们已难以顾及。
“你说,地面上知道我们出事了吗?”这回,是女人主动开口了,仿佛是为了使自己镇定一些而找话说。
“应该知道了吧。地铁公司要对这事负责。他们肯定正在想办法救援我们。但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来不来得及是什么意思呢?”
周行没有说话。他眼前浮现的是,救援人员打开车门,看到的是一车厢一车厢站立不倒的浑身僵硬而长满绿毛的尸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真的是制动失灵了么?这列车究竟要开到哪里去?外面怎么这么黑暗?”女人又吼叫开了。
周行想,是不是被劫持了呢?却没有说出来。忽然间,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实际上并没有任何奇怪的事发生,也许,此刻经历的才是真实和正常的情况吧,笼罩着列车的黑暗,的确是恒长无边的,而这本就是身边的现实,以前人们乘坐地铁,仅仅是在重复着模拟器中的虚假演习,那些每过几分钟便会呈现出来的一座座站台,不过是生命中昙花一现的诱人幻觉,如同这世界上无处不在、巧妙设置的钓饵,让亿万的人们兴高采烈地朝着一个方向起劲地奔去。所有的目的地,都是梦中的台阶啊,只是为着映衬高高在上的更加虚无飘渺的宏伟殿堂。为什么不能够早一些看出这点,而以平常心对待呢?只是,不知对生活的欺骗通常有着更高追求的异性,能否接受这样的假设?
周行正在痛苦之中,这时,有个年轻的男声清晰有力地传了过来:“我们应该派人到最前面去,去看看司机那里的情况。也许,是车头出问题了。”
非常新奇的建议。大家都紧张地倾听,谁也不做声。
“每个车厢都是封闭着的,又不连通,前后两端连扇门也没有,怎么过去呢?”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发表了怀疑的意见。
那个年轻男人说:“不要管它本来的设计。可以砸碎侧面的窗玻璃,沿着车壁爬过去。”
“卡桑德拉大桥。那是西方的电影。这是在中国。”有人嗤声道。
“司机,是无法被干预的。谁敢去说司机?谁能代替司机?”又有人仿佛深谙国情地说。
“不行。你那样做,是破坏社会稳定,颠覆公共秩序,是违法的。”是警察在说话。
听到警察这么说,大家又都不做声了。
“事情已经到了很危急的时刻。你们不去,我就去了。我曾经习练过攀岩。不过,我也可能会有闪失,如果是那样的话,请大家记住我的名字好了,我叫小寂。”
叫小寂的青年说完,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车厢里的人,周行觉得,那眼光中,投射出了一种深刻的看不起,仿佛全车的人都是怠惰者、卑怯者和猥琐者。
然后,这大胆的攀岩者便左右摆动双臂,撑开两边障碍物般的丛丛躯体,游泳一样挤出密不透风的人群,来到窗户边。竟没有一个人敢于出面阻止。周行有一种感觉,就是这个过程,在耗费着攀岩者毕生的精力。这时,攀岩者用自己的手机真的砸了起来。
砰砰砰,那声音,使周行颤栗。他在心里叫:“好!”同时感觉到,车厢里所有的乘客,也都在心里叫:“好!”却只是睁大眼继续做着旁观者。
不一会儿,玻璃便被砸了一个大洞。小寂真的翻出去了,身手使人联想到健康壮硕的古猿。周行看着他岩浆一样耸动着的年轻背影,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他在心里念叨:“这个幸福而不得好死的逃亡者。”
一股强烈的冷风扑进来。有人打起了喷嚔。大家整整衣领,心想那攀岩者怕是已经掉下铁轨,被碾成肉饼了吧。车厢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些人闭上眼睛假装养起神来。这时候,周行的尿已经把裤子打湿了。
同时,他闻到了从附近飘来的一股大便的气味。
五、在外面
小寂翻到车外,壁虎一般贴在车壁上,瞬间打了个寒噤,有进入阿鼻地狱的感觉。
灌满耳朵的,是车轮雷霆万钧的轰鸣,小寂又感到仿佛置身于一个超负荷运转的、超尺寸的印刷车间。外面的气温比料想中的要低,似乎两侧都是无际的冰壁。他嗅嗅鼻子,闻到了一股液氮的味儿。
隧道似乎正在向着极限低温冷却下去。列车像是一个高能粒子在加速器中疾进。小寂没有马上往前攀爬,而是等待了一会儿,却没有见到站台的灯光。不过,他对此本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他想,列车很可能拐入了一个以前没听说过的备用隧道,而且,是全封闭的环线。在最初设计时,地铁就被赋予了一种人所不知的功能,以便事出意外时及时逃难。那么,是不是地面发生灾害或者战争了呢?还是地球本身正在进行一次没有预兆的宇宙跃迁?列车是否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奇异的时空,而那里的物理法则与人类了解的完全不同?
忽然,一种异常的感觉袭来,就是列车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的前进,只是它所处的世界在飞速地倒退吧。就连从前,自打有地铁以来,这列车也根本没有移动过一寸,所有的上车下车和站台切换,都是一个魔术师表演出来的障眼花招,目的是为了欺骗乘客,麻醉他们的精神,掏空他们的腰包,攫取他们的青春。这隧道莫不是什么巨型生物的肠子吧?而人类不过是一小撮寄生虫,一粒药片便可以把他们全部清除干净,只所以还没有那么干,是因为那魔术师一般的神秘家伙还需要他们帮助完成肠道蠕动的任务吧。
作为脱离了车厢内环境的观察者,小寂为这种念头而惧怕,又告诫自己要镇定,一定要想像这列车是在往前走,否则,自己便会失去勇往直前的动力。而在了解到真相以前,是不可以回到刚才呆的那个车厢的。
他开始试探着往前移动。他没有敢于爬上车顶,害怕隧道上端有异物会碰着头和身体。他还要防备,这隧道已不是寻常的隧道,它设置了什么杀人的机关,也说不一定。
他抓住窗棂的结构,小心翼翼地朝前攀越。他花了一刻钟,才在人们表情复杂的注视下,越过了本车厢,才舒了一口气。
下面一节车厢,情况也差不多,乘客情绪不宁,有的人像是已经虚脱了。
忽然看到一个男人鬼一样紧贴在车窗外壁,里面的人都哇地一声惊叫起来。小寂向乘客们大声解释着,但隔了玻璃,人们都听不见他说些什么。
攀岩者便掏出一支彩笔,在玻璃上写到:“我要到车头去。这里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去?”
大家都没有理睬他。有几个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鄙夷地摇起了头。
小寂很失望,便继续朝前面爬去。
他连续爬了两节车厢,也都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去。
要到达车头处,还有多少节车厢呢?
六、平衡的优胜
“喂,你还有吃的吗?”周行忍不住又问女人。这时,他感到自己对这个女人已发生了一种天然的熟识乃至亲近之心。他进而发现,面前的这个生物,其实在同类中长得还挺漂亮的。
“没有了。”女人摇摇头,向周行歉意地笑笑。她的身上也散发出一股尿臊味,这使周行心安理得起来,并滋生了一种平衡的优胜。
“不知道这车里谁还有吃的。”女人又说,咽了一口口水。
“吃是一定要吃的。等找到了吃的,女士优先,一定会让你先吃。”
“谢谢!如果能够活着出去,一定要把这段经历告诉我的儿子。他才三岁呢。他吃饭老剩。”女人眼圈红了。
“别哭,别哭。都会活着出去的。”周行竟有点心疼了。
女人抹了抹眼泪:“那个人,会让车停下来么?”
“但愿吧。”周行这么说时,心情是矛盾的。他希望那攀岩者能救大家,但又希冀着他掉下来摔死,这仅仅因为,他做出了大家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看周围人的表情,好像他所做的,事不关己呀。”
“我们又不会攀岩。这事,只有会攀岩的人才能去做。”
“我好累,好想坐着歇息一会儿呀!”女人忽然直愣着目光大叫起来:“喂,警察,维持秩序的警察,这会儿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招呼一下,让大家轮流坐坐位子呢?”
周行被女人的失态吓住了,又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想让女人走开。这个起念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又颇兴奋。
女人胸部顶着他的感觉,传递来让人情绪亢奋的信号。周行回味着饼干的味道,感到吃的不是饼干,而是女人身体的某个部位。他忽然觉得,像是有十好几年没有亲近过女人了。这种感觉无比真实。所谓的女人的滋味,就像是儿时在妈妈怀中咂到的奶汁,灿烂遥远而引领冲动,携带着一股神秘的甜腥味。
这真是一次无与伦比的地铁经历。出去后,他一定要把它原原本本告诉老婆。
七、疯了
攀岩者又来到了一节车厢的外面。
他发现,这节车厢里的人,全都在昏睡,脑袋耷拉在别人的肩上。
他感到有点不对头:乘客们面色灰灰的,身体缩了水一样,似乎,全是老人。
而且,好像,已经有人死去了。不,又像是在冬眠。
他们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小寂这么想着,心里打鼓,加快速度通过了这节车厢。
下一节车厢也十分反常,主要是不那么拥挤了,竟然富裕出了活动的空间,乘客就像动物园笼子中的狼一样疾速地来回走动,仰着头,伸长脖子大声嗥叫。
看到小寂剪影一样出现在车窗上,两个中年男人猛蹬后腿,跃起在半空中,做爪牙状猛扑过来,结果双双撞上玻璃,嘭的两声,昏死了过去。
疯了。小寂想。
八、难以满足的欲望
终于,车厢里有人偷吃东西,被边上的人发现了。
原来是一个民工,他的编织袋里装满了玉米棒子。
他原本是不准备暴露这个秘密的,但实在忍不住了,便假装晕车,蜷曲着身子伏在编织袋上,像个刺猬一样埋头偷偷地啜吃玉米粒。
但还是有人闻到了气味,不留情面地揭露了他的自私行径。
“让他吐出来!”车厢里惟一的警察严厉地发布指示。
一簇簇拳头暴雨般地落向民工,就像打一只臭虫,竟然就把他当场打死了!
“谋杀!”周行心里惊叫一声,眼光却忍不住投向了被迅速打开的编织袋。
层层叠叠的玉米棒子裸现出来,刹那间,使沉闷压抑已久的车厢里燃放开了一种陌生而优雅的金色,那正是一种装饰性的华丽梦幻,但在平时却被人忽略了。从死去的乡下男人身边,食物飞快地传递到了每个人的手中,显露出了公平的快捷,而女人却并没有得到曾被许诺的特殊照顾。大家如若群怪一样静谧地噬吃起来。整个车厢里充满了牙釉与舌脉相与磨动的尖锐之音,咒语般十分的整齐而响亮,与车轮的轰鸣形成了非凡秩序的协奏。
吃了东西,周行感觉好了些。他看看表,发现时间已过了十小时,到了下午五点。是下班的时候了。然而,上班,这时看来,那不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吗!
他困乏到了极点,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然而,当着女人的面酣睡,仍然有着最后的腼腆,但仅仅是努力撑了一撑,还是睡着了。
在睡梦中,他的手却不老实起来,伸出去摸了女人的乳房,又窸动着去搂她的腰肢,慢慢地,左手掀开她的裙裾,右手探了进去。
女人脸红了,却没有制止。她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和肌肉,僵直地一动不动站着,仿佛是在用全身心品味一道此生从未吃过的美味佳肴。只过了一会儿,她便一把捉住那只在裙下乱动不停的大手,往里面更深地插入。
梦中,周行忽然 ** 了。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想控制住,却来不及了。
他醒过来,看到女人紧闭双眼,面色宛若朱红的百合,呼吸如同海潮,温湿的气流正浪花般一股股激喷在他的脸膛上,都要把他融化了,而周行的手还深埋在女人的裙底,已是瘫软得像一朵棉花了。
这一瞬间,周行觉得面前的女人具备了令人目眩的完美无缺,而他的身体还在作最后的余波抽动,竟然比真正的做爱还要亢奋。他也脸红了。这时,他看看周围,不禁吃吃笑起来。
好几对男女都脱光了衣服,站立着正在性交,完成着一种当下姿势的正确性。他们发出了动物似的吭哧吭哧声,这种声音,在周行听来,像教堂里的唱诗一般美妙悦耳。
有个七八岁的女孩从人缝里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她细嫩纤小的脸蛋上,稍纵即逝地挥闪过了一道英姿飒爽的成熟美感。
这时,周行又感到了极度的饥饿。他试图理解为这是站立 ** 之后的一种必然的沮丧。
九、命运的悬崖
到了第六节车厢,攀岩者小寂觉得这里也很奇怪,整个车厢空空的。乘客像是全部蒸发了。
但是,也许,是从始发站起便没有允许上人吧。可是,难道不也可以理解为,是为了什么意图而预留的空车么?
然而,跟着又是一节全空的车厢,这种空,是超越寻常认识意义上的真正的空。小寂的心情更紧张了。
他仿佛看见,车厢里有一股淡蓝色的烟雾在泳动,这正好加剧了空的茂密,使之在局部的解脱中无限幽陷了下去。小寂听见窗玻璃在格格地颤响,就像是紧张无比的上下牙床在用力打架,隐约之间,又透出一种如若断续呻吟的声音,携带着看不见的巨大能量像要从铁笼中奋力挣出。
小寂明白,这是因为内在空的强大逼迫。然而,不妙的是,他猛然间又想到了此刻不该去想的老套鬼故事,这使他沮丧地意识到,他这样的俗人,是无资格重新进入具备了全新意境的车厢了。
他心绪茫然,头皮发紧,手松了松,差点掉下飞驰的列车。
还好,他具有攀岩者稳定的心理素质和敏捷的身手,在坠向死亡的瞬间,迅疾地把握住了。他重新攀回了命运的悬崖,并加快了移动的速度。
这时,他有些累乏,也有些饥渴,但还能够忍受。但可怕的是不断加重的寒冷,千万根银针一样钉满他的每一个毛孔。
在下一节车厢,他看到了满满的人。他不再去想刚才的挫折,把一切抛开了,心里也踏实下来。但仔细一看,吓得一哆嗦。原来,乘客们正在吃东西。
他们拿着的,是人手、人腿和人肝一类。大家吃得满嘴鲜血淋漓。
十、变老了
周行和面前的女人已经性交了两次。他们不再不好意思。而周围的人也都在干同样的事情。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也在坦然承受的姿态中,接受了群体的轮奸。
女人双手轻柔地托举着周行的脸颊,懒散地憧憬着他濡湿的双瞳,好像周行是一个美丽而惟一的果冻。忽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脸色骤变,失声叫道:“瞧你的脸,怎么这么难看!”
周行摸摸脸。他摸到了满脸密林般的大胡子!而他今天早上出门前才刮过脸啊。以前,他曾经尝试过留髯,有意两个月不刮胡子,也没有长得这么厉害的。面对女人的惊诧和不解,他狼狈而惶惑了。
他定睛去看女人,发现她的头发间,竟生出了大把的银丝,眼角绽出了裂谷似的深黑皱纹,口红和容妆正在雪崩般脱落,她的脸膛已然变化成了一种迷彩掩映下的冰地鬼魅。
周行不怀好意地咳咳笑起来,像是赢得了毕生最满足的报复。
他看看表,发现已到了晚上八时许,十二个小时过去了。
热恋期真正如同白驹过隙呀。深怀厌恶的周行不愿再看女人一眼,把目光移开。他看到边上的人们,也都老了下去。他暗自惊诧,难道,现在的一分钟竟相当于一小时、一个月、一年?是什么样的物理学法则,能使时间的流程变快呢?而这全车的乘客恐怕正是凶猛的时间在进食后所消化出的垃圾,正被搬运向一个神秘的焚化场所。
“乱看什么!我又饿了。老公,你得给我找东西吃!”女人狠狠地掐周行的手臂。
这人疯了!天下最愚蠢者,难道不正是女人么?周行恐惧地想挣开她,却发现根本不可能。如同刚上车时一样,他仍没有腾挪处。这原是车厢这种存在所表现出来的真实啊。周行停止了挣扎,努力想像自己是列车上的一颗螺丝钉。
“太可怕了。我们很快就会死去的。”一个头发掉光的老头说。他上车时还是个满头黑发的中年人。
“谁来帮帮我,”一个十几分钟前才完成性交的女人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顷刻间,从角落里传来了婴儿的哇哇啼哭声。周行面前的女人猛地睁大眼睛,停止了摆布周行,循声去寻找,双目中重复溢满了温情、善良与神往。周行通体一震,预感到了未来奇迹发生的可能性。
有人提议:“赶快把这孩子宰来吃掉吧!好久没闻到肉腥味儿了。”
又有人说:“最大的问题是人太多了。杀掉一些人,大家就会过得好一些。”
警察喝道:“谁在说这话?他还想活不想活了?”说罢掏出手枪来。
十一、更多的变化
小寂又来到一节车厢外面,发现里面的人已经不多了。地板上有一滩滩的碎骨和污血。有几个老婆子坐在椅子上,敞开胸怀,乐呵呵地在给新生儿哺乳。有几个老头在死命砸车窗玻璃,却砸不开。
“看来,终于有人产生了联系外界的想法!”小寂感到由衷的高兴。
他停下来,朝他们大声呼喊,并从外面帮忙砸,但玻璃毫不动摇,连一丝裂纹都不出现。仅仅过了几个时辰,玻璃就变得钢铁一般坚硬了。
企图逃脱樊笼的乘客露出了绝望的神情。有人吃力地用粉笔在玻璃上写字给小寂看。是方块字的模样,但小寂一个也看不懂。另一个老头着急地把写字的人拨拉到一边,自己来写,写出的也是同样的奇怪文字。
那些字像是西夏文。小寂想,很可能,这里的人们发展出了新的文字系统。但是,怎么这么快呢?说不清为什么,他此时更想看到英文。
小寂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想,太迟了,他们已经没有办法拯救自己了,甚至,连外界的努力也抵达不到他们这里了。
毫无疑问,列车正在发生某种变化。或者,不是列车的变化,而是车厢中的人类社会在变化,也是整个物质世界和环境在变化。
无助的小寂离开这无助的人群,继续前进。他看到,列车顶部不知什么时候漂浮起了一层一尺多厚的白色雾霭,有一种幽灵般的阴森感觉。白雾中有些小东西在悠动,像是蜘蛛。
借着这白雾泛射出的淡淡辉光,他第一次看清了前途:列车一眼望不到头,哪里是原来以为的长度!
十二、技术带来的希望
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只是勉强忍住还没有吃人,这大概要归功于这节车厢里还有警察的存在。那起群殴致死民工的案件,已经使他很不安了。但警察也不能阻止人们飞快地衰老下去,不能阻止人们无节制地性交。时间的节拍越来越急促。更多的孩子在呱呱坠地,引起人口爆炸。车厢里越来越拥挤了,这样下去,肯定是要被撑破的。大家焦急地议论纷纷:“攀岩的那家伙怎么还没有让车停下来呀。”
“说不定,早掉下去了。”
“也许,让司机杀死了。”
“哪里呀,饿也饿死了。”
“别说风凉话了。即便是在车厢里面,也必须要想出法子自救。再无动于衷下去,便真的晚了。”
这最后的话音使乘客们立时安静了下来,默默地想起了心事。大家觉得,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时光,那是一个极其遥远而幸福的年代,车厢外面永远有站台在不停地出现,引诱人们走进虽然货架空空却不见盗贼的商店,或者尽管一贫如洗但恩爱无尽的家园。
一个老头自出事后便一直躲在角落里哭泣,这时,听到这番话,眼中冒出一股毕生罕有的亮光,哆嗦着开口道:“我有一种办法,大概可以试一试。”
“什么办法,怎么不早说哩。”
老头说:“我在科学院工作,我的研究所最近研制成功了一种微型能源转换器,能够把一种能量转化成另一种,比如说,把潮汐的动能转化为人体能够直接吸收的热量。这本来是为了解决吃饭问题用的。可是,研究成功后,社会上谁也不感兴趣,说是荒唐,说是没有用处,因为,温饱问题不是早解决了么?我今天恰巧带了一台,是准备拿到一个部门去争取投资的。可我竟糊涂着自己也不相信它了,正准备等列车一到站就把它扔到垃圾筒里呢。但是,现在,或许刚好能用得上吧。”
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台熨斗似的灰色金属机器。立时,车厢里骚动起来,离得最近的人,都伸出脖颈来观看这高科技带来的最后一线希望。
“可是,怎么使用呀?”人们不解。
“是这样的,这列车不是停不下来么?这就好了。我们得想办法把整列火车滚滚向前的动能,转化为单个人体需要的热能!”老头朗声解释,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虽然热能还没有真正产生,但车厢里已复洋溢着了热情。大家说:“太好了,幸好是在这节车厢里,实在有福气!我们能够活下去了。我们的孩子也能够活下去了。”
“废话少说,开始干活吧,还需要设计一套连接和传送装置呢。”老头道。
“这是难得的机遇,要抓紧时间哪。”警察在一旁叫嚣。
周行却想,活下去,人口越来越多,却也是一个问题啊,这可不是技术能够解决得了的。另外,整列车的动能都变成热能转移到单个人的身上去了,这会不会反而造成列车的停滞呢?虽然都期盼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但一旦成真,却不习惯啊,列车可能会巨型爬虫般停在这黑暗隧道的中途,而站台仍旧是遥不可期,到那时,车厢里的这群乌合之众,能够把持住么?说不定,会出现混乱呢。而丧失了前进动力的机车,最终也无法继续为乘客们提供能量了,结果仍然是崩溃。因此,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出生在车厢里的婴儿们,他们将怎么面对一个全新而陌生的世界呢?
他看到,面前的女人,已经苍老得像一团皱纸。她似乎等不及了。她整个的人形干枯得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就像千年古树再也无法分泌树脂。老婆子白骨精一般死死地抓住周行的双臂,把散发着酸臭腐气的狰狞头颅贴倚靠在周行的胸脯上,无牙而流脓的嘴里嘟咙着什么,周行却一句也听不清。
但是,忽然间,他却明白了她的心思,那是一个垂死女人所应有的念头,气泡一样挣扎着从枯死的泉眼中翻冒出来,最后一次燃放了对逝去青春的绝望追念。
周行立刻想到了自己的末日,那分明已不再等同于见不到妻子和孩子的切肤悲伤,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万念俱空。他嗓子一腥,哇地哭出声来。
这时,有人在叫:“成功了!连接上了!”周行的脑子里哗啦一声涌进了一片片闪亮纷繁的信号,皮层化作了一大堆滴滴答答解冻中的冰雪。他顿然明白,自己也能够与周围的所有人进行思想交流了。说话太耗费能量,而读心术,却要简便和省力得多。不知道为什么,人类退化的本能自行恢复了。
十三、新生态
小寂继续前进,他庆幸自己没有上车顶,因为,上面的确爬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群蜘蛛。
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蜘蛛,个头有越野车轮胎那么大,长长的触脚沿着车壁甩落下来,摆动不停,有的差点碰到小寂移动的双手,迫使他飞快地闪腾躲让。
蜘蛛是彻底地不同于人类的生物,它们排列着整齐划一的队形,正逆着小寂前行的方向朝车尾移动而去,发出格吱格吱的机械声音。小寂觉得它们是从某个车厢里逃逸出来的。它们一定合力咬破了车顶蒙皮。但它们为什么要选择一条与人类相反的路线呢?它们会不会是这异端的始作俑者?
蜘蛛的出现,使小寂兴奋,觉得像是遇上了同道。而封闭的列车里竟会滋生出这样带有叛逆气质的生物,一定是大出司机预料的。这其中的惊人奥秘,现在已无时间去探究了。剩下的惟有赌博般的行动。
蜘蛛过去后,隧道里仿佛变得暖和了一些。小寂精神一振,又攀到一节车厢外面,吓了一跳。
原来,里面的几百名乘客排成了好几层同心圆,人挨人面朝同一个方向站着,每个人都由后向前伸出双手,紧紧捂住前面那个人的两侧太阳穴,姿势都一模一样,抱成了一个大团,牢不可分,那群体构成的整体形象就像一棵千年大树的根系。
这是小寂历经长途旅行,见所未见的奇景。他看了半天,才想起来朝他们招招手,乘客们却一动不动,就跟植物人似的,除了个别人的眼珠转上一转,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小寂看到,车厢中安放车灯的位置被撬开了洞,里面的电线被牵引了出来。靠近此处的一位男乘客,把左手臂高举着伸向那里,五指与电线连接在一起,甚至可以说,电线便是五指的延伸了,要不,就是五指是电线的继续,从外观上,看不出分别了。这个人已然是死了。但是,电流却从他这里传遍了全体人群。似乎,以一种奇妙的方法,他被改造成了一台变压器。
整个车厢里的人,可以说,通过电流,已经与列车牢牢地联结为一体了,从车体这浩然的块垒中,吸收着物质世界的微薄养分。
小寂想,这里的人类,形成了一种新的生态系统,从而打破了这列车的固有规则。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规则并不曾被破坏,那么,人们也是利用了规则中的漏洞啊。
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成这件事的,小寂感到,在危机的关头,人类的潜能的确很可观并且也很可怕。
但是,如果这电忽然断掉了呢?
十四、各个世界的境况
气温在继续回升。小寂又经过了几节车厢,他看到,有的车厢,乘客死绝了,有的车厢,却有人在活动,他们生机勃勃,秩序井然,他们把车厢里能吃的东西,包括椅子、纸张和广告颜料,都吃掉了。有的人在车厢里用死人骨头构筑了奇形怪状的小屋子,栖身在其中。他们的身体结构也变化了,总的来说是向小型化和原初态发展,有的看上去像是两栖类,有的感觉像是鱼类。还有的车厢里,诞生了新的社会组织结构,选举出了首领,建立了类似朝廷一样的东西。有的则以车厢中线为分界,拉开了打仗的架势。
小寂根据不同情况,朝车厢里面的人打招呼,做手势,却再也无人回应。
他明显觉得,局势又发生了新的变化。此时,他能看见车厢里的人,但车厢里的人却看不见他了。
小寂作为惟一能看清乘客境况的人,感到了孤独。这是深刻而巨大的孤独。以前经历过的,比如,住房和职称上受到不公正待遇呀,被上司无端训斥呀,失恋呀,与现在这一刻相比,再也不算什么了。
小寂对所依附的坚硬车身产生了极度的憎恶,几乎失去了前进的勇气,宁愿一松手坠下去,与这世界彻底划清界限,一了百了。
但在关键时刻,他咬紧了牙关。
因为,经过三天三夜的攀援,他终于来到了车头处。小寂为眼前的情形而大吃一惊。
十五、回到出发原点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不堪的小寂又爬回了他的出发原点。他此时已打心眼里知道,无论走了多远,他最终是要回来的。这正是他作为乘客的宿命。
他看到,在他曾经呆过的车厢里面,乘客们全都赤身裸体,失去了人样,成了一种奇怪而陌生的生物,类似裸猿,有着樱桃色的薄薄皮肤,瘦骨嶙峋而纤弱无力,皆四肢着地爬行。
初见之下,小寂心中一懔,以为是外星生物入侵了他曾料想这是实现解救的惟一可能,但很快,他辨认出了为数不多的几个熟悉面孔,包括警察,才知道就是原来的那帮乘客哩。他们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只有小寂这样有着去到车厢外面经历的人,才能理解这其中的不易。
警察也就是能够依稀认出,因为他还戴着一顶破烂污浊的警帽。他须发斑白,老态龙钟。他身上一丝不挂,性器因为使用过度,已经完全萎缩不见了。他盘腿坐在椅子上,有一群“裸猿”在恭敬地侍候着他。
小寂目睹这奇妙之景,不禁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低头看看躯体,发现还保持着人类正常的形态,才稍微放了心。但是,相形之下,他却成了少数的异类,未免有些忧虑。如果要发生争夺遗产之类的事来,他的道统是否足够胜任?
小寂大着胆子从窗户上的缺口滑入车厢,听见脚下有惨叫,低头一看,才发现还有比“裸猿”更小的生物在爬动,也是人类的模样,但是,个头只有昆虫般大小。另外,还有比“裸猿”小却又比“昆虫”大的家伙。他直觉到这些也都是人类的后代。
他的感觉是,由于体型较小的人类的出现,车厢的空间因此相对地增大了,能源的消耗也相应地减少了。乘客们以一种小寂无法理喻的方式,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人类的后代看见小寂进来,吃惊地交头接耳,但小寂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他震惊而困惑地向警察走去。警察是这里的庞然大物。
小寂又比又划,激动地对警察说:“我去到了车头处,才发现列车原来正在一个充满星星的弯曲隧道中前进哩。就在我们的正前方,展开来了由无数新星系诞生而吐蕊的万丈霞光,美妙极了!我们是在往那里着急地赶路啊!”
警察用被眼屎糊住的双目茫然地看着小寂,不耐烦地吐出一长串句子,小寂一个词也不懂得,却直觉到,警察好像是在说,晚了,这代价一点也不值得。
这时,小寂看到,一些长着人头的蚂蚁般的小家伙正从警察的耳朵、鼻孔和眼眶里爬出来,它们正把细小的肉粒从里往外搬运。血丝从警察的窍穴中一缕缕渗出,老人却似乎毫无知觉。
忽然,小寂感到自己的肝脏和肺叶一阵剧痛,皮下和血管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他恐惧地转过身,艰难地朝车窗走去,还没有到达那里,便一头栽倒在地。四周爬动着的生物飞快地扑上来,顷刻之间便在攀岩者的头颅和躯干上覆盖了密密麻麻蠕动着的一层。
十六、新起点
站台终于出现了。奔驰了许多光年的列车戛然停住。
这是一个灯火通明而喧嚣的站台。候车的亿万生物形态各异,看见车门打开了,便争先恐后地挤进列车,而车上残存的人类后代也纷纷下得车来。
他们以蚁的形态,以虫的形态,以鱼的形态,以树的形态,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向不同的中转口蜂拥而去。在无数的站台上,一组组的列车,正整装待命,预备向不同的世界进发。
韩松-乘客与创造者
乘客与创造者
一、客舱
屁股下面一阵晃动。"乘客们请注意,我们遭遇了气流,有一些颠簸,请在座位上坐好,系上安全带,卫生间将关闭。"头顶上方,客舱广播传出一个哑噪的女声。
我赶紧系好安全带,又惶然看看窗外。一派黑暗。传说中的可怕气流常来常往,却不见它们的真形。捱了很久,颠簸才停下来,可贵的稳定与平衡得到了恢复。这时候,空气分布系统就送出微微的暖流,以驱散大家心底的疑惧。
我的座位是三十一A.我伸伸腿,看到它们斜支着,像一对糜烂的食指和中指。
旁边三十一B的乘客睡着了。全世界三百多个人,绝大部分已被深度睡眠控制。一路上,睡眠是人类的忠实伴侣。
灯火悬垂着药黄色的须斑,使我也开始犯困。入睡前我强迫自己站起来,跨过一动不动的三十一B,沿通道往后走,好像踏上了做梦时才见过的山间崎岖小径。
我一个人走,客舱里都是人,却仿佛无一人。我把目光移开那一张张深嵌在乱石般座椅上的、开花似的人脸,去看连续不断的一排排椭圆形银色舷窗。
——黑暗。我们的背景只是黑暗。
卫生间门口站着几个孤独而略显焦灼的等候者。里面的家伙可能正在大便,也可能在擦澡(卫生间也充当浴室)。
过了好半天,门开了,走出来两个形容焦枯的中年男人,脸蛋汗涔涔、红扑扑的。门口的人难为情地低下头。是两个同性恋。难怪时间这么长。
轮到我了。哗哗地撒了一回尿,再放水冲走。看到水我便舌头发苦。在这个金属的世界上,人类无法知道水的确切来源。这是一个可疑的问题。但无所谓。
撒尿时,我盯着壁上的标志看:禁止吸烟。
更多的是一些涂鸦,但在我印象中,很久不曾更新了:
我喜欢你,三十五G。
二十二A到此一游。
十八C是猪头。
然后,我沿着通道走回座位,眼前一大片乌沉沉的后脑勺。
座位通道卫生间通道座位,这便是生活的全部路径。我们一生都要这样度过。
黑暗,永远是黑暗。有个被安全带绑得死死的孩子啼哭起来。但睡着的依然睡着。
二、乘客
三十一B的睡姿有些奇怪。
我碰碰他。他呼吸微弱,嘴角流出腥浓的白涎。心脏病或者脑血栓发作?一只蟑螂正警觉地伏在他的后脖颈处。
我随手按了呼叫钮。一个苗条的身影飘过来。乘务员由经济舱的女乘客轮流担任。她淡淡地看了一眼三十一B,又叫来另一个乘务员。两人交换了一个冷静的眼色,架上三十一B便走掉了。
这时,那只蟑螂掉了下来,它仿佛有些失落,从通道上孤零零地爬开。我目不转睛看着这生物黯然地钻到一大堆皮鞋的下面,在它们构成的曲径间走掉了,才叹了一口气。
乘务员扶持着病人,三个人像一架组合玩具似地去了后舱。个别乘客抬眼看了一下,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在意他们。对于怎么处置三十一B,大家不感兴趣。
空出来的座位散发出一股烂疮味。它将由新人来填充。这意味着经济舱有一个妇女将有幸被赋予生育权。
但被定位于三十一B的并不必然就是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婴儿。座位需要重新分配。这是有规矩的,不能让两个乘客长时间为邻,太熟识了,一旦形成了交流,便容易出问题。
谁坐哪里,由公务舱的人讨论,再由头等舱的人决定。全人类的花名册在他们那里。头等舱、公务舱与经济舱之间,永远垂着一道枣红色的丝绒布帘,虽然柔软,却如铁门。我无法跨入,也不能窥见后面的实情。
广播中的女声又一次响起来。被叫到座位号的乘客木偶一样缓缓起身,脸上挂着似乎可以理解为如释重负的笑容,打太极拳似地一点点揭开行李架,取下自己从不曾使用也永不将使用的包袱和皮箱,携着它们梦游般来到新座位,一屁股坐下就又睡过去了。
我被分配到了十八G.我旁边的十八H已经坐稳了一个男人,对我说:"嗨。"这世界上没有人会主动打招呼的。我心头跳了一下。我的新邻座二十八九岁模样,五官俊朗,泛着一片玉色的炫光。我差点看呆了。时间长了,经济舱的人都挂相,而这个人却看着陌生。但这无所谓,这世界上什么都无所谓。
三、系统
舷窗外的空间也会出现精细而可观的变化。黑暗并不统一而均匀,显然,它存在一些我们无法明白的裂隙。
有时,繁星呈现;有时,电闪雷鸣;有时,浮出了一轮金黄色明盘,清柔的辉光下隐约蹿升着锯齿状的重障乌云,好像一群演大戏的妖魔。
这一切奇妙事物,就这样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幻化。但乘客与之彼此屏蔽,互不熟悉。
有时,在下方更为晦冥处,会萦动着另一类辉耀的星群,成簇聚集,自成体系,环构成棋盘或迷宫的模样,有的也像芒刺,内部呈现长短不一的回路,在幽暗的深渊中荧惑。
但它们只是一个个暂时的斑块或补丁,停留在视野中的时间不长,就漂流向了后方,变小了下去,最后隐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么,它们是否像我们一样,也曾在气流中颠簸呢?
显然,在同一个巨系统中,存在着一些不同的、独立着的世界。但实相究竟是怎样的呢?解释是有的。但总有一种悬念,偶尔回涌至心头。
四、七X七
出生在经济舱中的孩子们,会渐渐长大。这时,朽烂椅背上的电视屏幕会定时地闪亮起来。专业课程教育开始了。
我似乎记得,我也是接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的。但这不能确定。
常识课的内容包括如何系安全带和置换座位。政治课的内容,则主要是禁止吸烟和不得涂鸦等。
比较重要的是自然课。电视上的三D虚拟老师宣讲完毕,会留下作业,那是一种用纯粹机器模拟声演绎出来的刚性提问,由于长年不停地反复播放,已损耗得不怎么清晰:"我们这、世、界、叫什、么来来来来来着?"正确的回答是:"七X七。"七X七,这便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称谓。有的孩子会回答错,说成"七",或"七一",或"七六",或"七八",这时,便要被怨妇般的乘务员打手心。
是的,这便是我们的世界,宽敞的舱室,看过去总好像浸在一层起伏不定的薄雾中;磨得坑坑洼洼的双通道,翻皮的碳纤维复合材料地板上,固定着一个紧挨一个的陈旧座位;以及,透过舷窗看出去,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面,由世界中部位置伸出的长长的、隐约沉浮的双翼。而X只是一个符号,它用来代表不确定性。
三D虚拟老师是一个没有表情的女人,看不出多大年纪,她也兼任客舱广播员。她说,世界创生于七X七年前,然后时间便停滞了。这是故事的核心。
而我们,被创造者放逐到这个闭合体系中,该体系又悬浮于一个据说是中空的、围绕七X七旋转的巨大气囊内部。我们以植物似的坐姿为常态,木雕般面朝同一个方向。我们偶然看到的一切外部明亮体,那些幽暗的星星,不过是气囊腔壁上颤动着的小气泡,或者被称作"幻影"的存在。
只有七X七是恒稳不动、满载活物的自洽生态系统,看上去,正肩负着这气囊宇宙中的惟一意义。
五、正餐
定时的睡眠,然后是定时的摄食。乘务员推来小车,一份份递上正餐。锡纸包中的鸡肉或牛肉米饭,热气腾腾,只是定量太少,永远也吃不饱。与主食搭配的有橙汁、咖啡和绿茶。偶尔,也会供应略带馊味的兑水排骨汤,这却是要额外付费的。
吃饭前,乘客要做祈祷:"波音,保佑我们。阿弥陀佛。"一边说,一边用左手食指在胸前画一个五角星。波音,是对从未识面的创造者的尊称,而阿弥陀佛是加强敬语的缀词。
食物和饮料会像变魔术一样变出来,源源不绝。必然,若说到根本,它们是由创造者波音提供的。
可以举一个实例来证明他的存在。有时,舷窗外面的黑暗深渊之中,会突然冒出一道水鬼般的深色长影,也伸展着如同我们世界一样的薄削双翼。它吼叫着靠近,从身体前端吐出一条细长的柔软管子,与我们的世界发生对接。
通常,我们管它叫"供应者七X七".它自然是创造者签派来的。不过,如果创造者只造出了一个实体的七X七,则它也可以理解为我们的镜像。镜像世界为我们注入物质和能量但没有信息,然后它就像所有的平行世界一样优雅,飘摆着没入苍茫黑暗,回到从不曾显形的创造者身边去了。
供应者七X七的存在,确证了造物的精密与逻辑。
待到碳水化合物开始在胃部发生化学反应,注视着小桌板上那些铮铮闪亮而无法折叠的精致刀叉,以及难以思议的可以用来透视他物的玻璃杯子,你就不能不感叹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啊,波音。
阿弥陀佛。
五、质疑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的新邻座有些异样。
别人入睡时,他总是醒着;别人摄食时,他常常自言自语;他去卫生间所费的时间比别人长,使我怀疑他正是谁也不曾当场抓住过的涂鸦爱好者。
"创造者为什么要放逐我们呢?"一次,他又开始念叨,把我吓了一跳。
我镇定下来,想了一想,决定把这归属于一个低级问题,于是,大着胆子答了一句:"因为我们犯了错误。" "但是,是一种什么样的错误呢?"听我竟然回答了,他顿然有些兴奋。
"是原罪。但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这无所谓。" "你有没有想过,被放逐之前,我们在哪里?"我感到某种悲戚般的可笑,便故作老成地摇摇头。这时,我心中浮出一层警觉。我活了这么大,全体人类的三百多个成员当中,还没有谁像这样说话的。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我便说:"这同样是无意义的问题。" "有没有思考过外部的闪烁物?" "那些幻影?" "万一它们不是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也有生命居住的另一些世界呢?"我使劲屏住呼吸,扭头去看舷窗外的星星。我们头顶上方的星星都太小太暗,而且几乎凝固不动,看不出它们的究竟。但正从下方缓慢掠过的几块闪烁的棋盘或迷宫状星群则不太相同。它们内部的分岔和径道约略分明。它们就像食物盒中的晶莹果冻,却有明显的人工痕迹。那里会有人居住吗?他们与创造者是何关系?
"想没想过,他们可能是被赦免的?"十八H说。
我不安地收回目光,又看了一遍这人。与经济舱中任何一个乘客相比,他并没有特别之处,但他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散发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我决定闭口不语,合上眼睛,心却跳得更厉害了。
不久,在十八H的提示下,我才注意到,下方掠行的星群,往往呈周期性出现,也就是说,我们先期观察到的存在,过一阵它还会原样回来,再次从眼皮下悠然浮过,重新耀闪一番,再重新没入黑暗。通过数心跳,完全印证了这种过程具有确定的周期。
闭合的世界之外,为什么会存在周期?三D老师的解释是气囊在围绕我们不停地旋转。但是,气囊为什么要旋转?为什么头顶上方的星光却又不动?气囊的外面又是什么呢?这些问题想得人脑门发酸。以前我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的。
十八H提示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背景总是黑暗?"是的,他说的是背景的问题。
六、飞行
肚子里的食物和水积存多了,我又一次去卫生间。我遇到了以前的邻座,大家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不会有太多交谈,倒不是因为言多必失。一般来讲,在这一生中,就经济舱而言,乘客们不会发展出深厚的关系,我们基本上不存在互助的需求。
包括对于女人,当然也不会有非分之想。程序早已明确:她们中的年轻者,会不定期地被公务舱召唤过去;而年轻漂亮者,会定期地被头等舱召唤过去。待她们回来后,再捱上一段时间,一些人的肚子便会渐然膨大起来,末了连安全带都系不上。
经济舱的女人都老老实实地集中坐在一起,与男人保持着规定间隔。除了送餐食来的乘务员,男人其实很难接近她们。万一滋生了冲动,便找邻座男人干那事,把手探过去,在裤裆下面,摸一摸,捏一捏,或者,到卫生间里插一插,都是允许的。但是找女人,那绝对不行,这是经济舱中的禁忌。
曾有个别人破坏了风俗,趁大家睡着了,去诱惑女乘务员,到卫生间里乱搞(他大概以为自己是公务舱或头等舱的乘客呢)。这种事情,被发现了,男人的下场通常会很糟糕。按照风俗,他要被阉割,这由奶奶级乘务员操刀。她们一点都不讲客气。
女人怀孕了,如果这时没有多余的座位腾出来,也就是说有人尚未被处置掉,那也会很糟糕。孩子就会被流产。这也是风俗。
总之,在经济舱中,由于对风俗的普遍尊重,一般不会有严重事态发生。男人们总体上都很规矩,没有谁想到要去破坏章程。
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这一回,我在卫生间里看到了新的涂鸦:飞到哪里算个完?
"飞"是什么意思?无疑,它很特别。我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里像打翻了一杯滚烫的咖啡。很罕见地,下面那玩意自动硬了起来。
七、巡航
"你看到了什么?"目迎我回来,十八H像什么都知道了,却装作无事人地这么问,脸上略带蓝莲花般的笑靥。
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我的体内苏醒。下面于是再也无法软下去了,面颊涂了火药般,从表层开始猛烈地燃烧起来。我结巴着,把看到新涂鸦的事告诉了十八H.他半掩着嘴,像被食物呛着似地使劲尖笑了一声。是的,只是一声,眼神一边快活地飘向我的裤裆,说:"有没有想过,如果飞得快一些,会怎样呢?" "什么意思?" "如果是七X七在动,而不是气囊在动呢?" "请不要再说了。"恐惧沿着脊髓,蛇一样爬进了丘脑。这时,我希望再来一次座位大调整,离开十八H;但我其实也不情愿离开十八H,我想听他讲述新奇的宇宙论。
年轻的十八H其实是一个漂亮男人。
我努力掩饰着下体的动静,汗水大滴地从额上摔落下来。我想我可能也得了什么病。我会死掉吗?
八、行李舱
某个角落里又有人死了。座位调整又开始了。我想终于可以离开十八H了,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像个幽灵又坐回了我的身旁。这事异乎寻常,除非他是得到了头等舱的特许。这让我十分惮畏,却又暗暗喜上心头。
我发现,十八H,不,现在该叫他二十五E了,开始跟踪我上卫生间。
他是不是对我也有了意思呢?
我每次从卫生间出来,都看到二十五E倚在肮脏的门口,半掩着嘴,冲我羞涩一笑。我腿都软了。
"你,有什么事吗?"我怦怦心跳着问,一边想着自己的年龄,感到自卑。我担心地看了看别的乘客,但谁也没有注意我们。坐得太久了,人类都失去了观察同类的兴趣。
"想带你去见识一些事物,有没有兴趣?"二十五E柔声细语,像是在对情人说话。
我受宠若惊,使劲点点头。于是,二十五E便执着我的手,引领我去到世界尾部。他的手很软,凉爽而沁心。我的心跳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我从来没有来过世界尾部,一般只有乘务员才能来此处。这是厨房和储藏室的分布点,女人们也在这里处理从镜像七X七上转移来的物资。
有两个女孩正在忙碌,看见了二十五E,像是稔熟的样子,会心地笑了一笑。这使我狐疑,并有些嫉妒,不觉把二十五E的手松开了。乘务员忙完就走了,这时,二十五E老练地掀起脚下的一块顶板。我看到下面显露出一处宽敞的空间。
二十五E严肃地说:"行李舱。"没有想到,他只是带我来看这个的。我有些怔住。行李舱仅存在于传说之中。而现在,它里面有一簇闪射绿光的玩意正在攒动。仔细一看,是密密麻麻、针头一般的人眼。行李舱中原来还住着人,这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
有人抬起头来,冲二十五E打招呼:"嗨!"二十五E笑嘻嘻地回应:"嗨!"二十五E让我也打个招呼,以示礼貌。我看了他一眼,怯声说:"嗨。"行李舱中挤住着三四十人,却没有固定座位。其风俗明显与经济舱不同。这里有老人,也有孩子。孩子们正在同老鼠和蟑螂玩耍。有一个光身的男人正把一个光身的女人压倒在地板上(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异性交配)。还有两个男人正合力推动一个微形塑料磨具,下部碾出红彤彤的汁来,沿着一道沟槽流进一个可乐瓶子的嘴里,旁边站着一名中年妇女,把一注注黏稠而带块的粥状物浇进磨孔。
作为粥状物的原材料,是从躺在地板上的一具发暗腐臭的尸体上取下来的。有几个后生在做剔筋割肉的工作。这样的尸体总共有五六具。其中,我看到了三十一B,仅剩一副滑溜溜的骨架了,但脑袋还保存着,使他很像巨头婴。
九、乘务员
行李舱、经济舱与公务舱和头等舱之间的贸易一直在悄然进行,但这是属于少数人的秘密。连二十五E也仅是旁观者。
乘务员把死人或濒死者出售给居住在行李舱中的乘客,后者负责加工,再把制成品交给乘务员带入头等舱。排骨汤(世界上惟一自产的高级滋补品)就这样在头等舱中大肆出售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头等舱的乘客有着永远也花不完的银子。然后,乘务员便把这笔收入与行李舱的居民分配,一般是三七开,行李舱拿大头。不过,当向经济舱购买尸体时,行李舱的人又要付回一些钱来,所以最后结算下来,乘务员从整个交易链中大约能分到四五成的利润,她们于是成了经济舱中的富人。
在经济舱中,每个女人都有机会担任乘务员。女人的经济地位因此比男人要高许多,这大概就是我们只能规矩起来的原因吧。
有时,尸体供应过量,而头等舱也吃腻了,多余物便在公务舱中减价出售。如果再多一些呢,经济舱的乘客也可以沾上光。
我是否也曾分过一杯羹呢?我回忆着兑水排骨汤的滋味。
行李舱,是二十五E带我参观的第一个隐秘世界。七X七是一个连环套世界,这已无疑。但让我疑心的是,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要不,就是从前看到的都是假的。
十、起落架
待到我与二十五E之间的信任感进一步加深后,他便向我吐露了他的真实来历。他来自起落架世界七X七中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夹层。
要到达起落架世界,便要先通过行李舱。只有在二十五E的带领下,我才敢于穿过那些与蛆虫为伍的臭烘烘人群和尸体,仍不免胆战心惊。然后就要爬过液压舱。舱壁上蛛网似的管路让人大开眼界,世界的结构竟是如此错综复杂,就像是一架精密的大机器,不亲眼见着又怎么知道呢。
到了。二十五E砰地打开一个舱门,下方便显露出他出来混之前的居住环境。
离群索居在狭小起落架舱中的居民,人口稀少,却是这连环套世界中的精英。他们自称为探索者。不想受人打扰,大家便躲进起落架舱中做起了秘密工作。但我有一种感觉,那便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直接寄居在起落架舱中了。他们原本不是这世界的正常乘客。
但什么是起落架呢?这是一个让人心悸的问题。苏醒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我全身涨满了回忆的潮水。二十五E歪着头,兴致勃勃地瞧着我。他为什么要带我来看这些?我到底是什么人?
起落架舱中的居民不对我说"嗨".他们正忙着做大量的阅读。资料都来自行李舱,那里,早先有大堆的箱包,后来被居民们拆开了。从中发现了一些有价值的书写文字,与经济舱中的电视教育节目大不相同。
探索者们根据文字的描述做起了实验,又从世界的各个角落里窃来了物质材料,比如氧气瓶和燃油,研制并装配出了一种叫做火箭助推器的玩意,人负其于背上,点燃后,就能离开七X七世界,去到外面那个大气囊中邀游。
"飞"的概念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但如果说整个七X七其实也是在飞,而气囊宇宙却保持不动,那毕竟是对人类理解力的巨大挑战。
作为同样是乘客的我,不禁嫉妒起行李舱和起落架舱中的乘客来。
"头等舱的乘客,知道你们的存在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的。"二十五E幽玄地回答。
作为由隐秘的起落架世界签派而来的使者,二十五E进入经济舱生活,并能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调换座位,这本身是一个谜,因为七X七实行严格的人口控制,包括花名册制度,一般人想都不敢去想。
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说,很简单,贿赂公务舱和头等舱的乘客。
于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行为叫做贿赂。
火箭助推器起动的时刻,正是让人心情微妙的一瞬。探索者裹在加厚的衣服里,戴上氧气面罩,背部负着一个大金属罐子,上面伸出两个喷管,如同脊柱倾斜凝成的多余骨锥,朝后滋出一股尿水一样的烟火,身体便通过起落架舱下部的开口,射离了七X七的庞大躯干,嗖地一声钻入沉甸甸的黑暗,好像与幻灭中的群星汇合去了。这时,我的一颗心脏便不由得向内紧抓了起来。
遨游回来的人说,看到了"光明".
十一、三面图
"光明,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观感,我只能试着为你言说。"二十五E说,"你要转身向后飞行,或者加速向前飞行,才能够最终看到一些迹象。那时探索者已把七X七甩得好远好远了。貌似不具备方向性的黑暗于是开始失衡,局部慢慢地褪色。宇宙边缘吝啬地绽出一溜绯色火焰。它女人脸色一般变化不定,彤红而赤黑,随后世界就被七彩光线分割,深浅中孕育脂肪般厚度。你会觉得自己的眼睛以前简直白长了。这时你会很害怕,想赶快回到黑暗中来。"我难以置信。三D虚拟老师从未提起过光明。道理很简单,创造者既然把我们置于永恒的黑暗,他为何又要昭显光明呢?探索者自称看到的东西,如何才能确定不是更为强大的幻影呢?
二十五E说,因为火箭助推器航程有限,迄今还没有哪位探索者真正全身进入光明之境,人们无法知道,光明离我们的世界究竟还有多远。总之,只能远远地眺望。
"那,除了向前和向后,有没有人往下方运动呢?你们有没有试图下降到那些游移的棋盘或迷宫状星群上?你说过,它们不是幻影。"我提出的问题使自己也心跳不止,而二十五E面色微变。他解释说:"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往下方运动,涉及更复杂和精尖的技术。飞行中绝大部分坠毁发生在起落过程中。这个问题的解决,在探索者那里,也还没有形成清晰的方案。"这时,他停下来,用一种迷离而哀伤的眼神看着我,降低了语速:"是的,我们曾有人下去,但与平飞不同,他们一去便不复返了。在垂直方向上,创造者显然设计了一种不均衡的物理效应。我们暂且称之为引力。"随后,是可怕的静默。我们的目光,久久地交接,又慢慢逃开。我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片敬畏与绝望的明火。
"不管怎样,只是在出去之后,才终于以客观的心情和角度,看清了我们世界的真实形态。"二十五E很快调整了情绪,接着往下说,"它大件行李一样飘浮在无以名状的浩翰空间,舷窗里隐约透出桔皮似的点点灯火。它滔滔不绝地发出电闪雷鸣的声响,喷出撕裂一切无机物的火热气流。它有着极其雄浑而优越的移动之感,所以我们说它是在飞行,而气囊壁上的闪烁物是固定不动的,它们是真正的背景。我们究竟要飞多久?我们要飞到哪里?什么样的创造者才能设计出如此完美而绵延的航程?波音,他究竟是谁?"但这还不是最让人惊奇的发现。根据探索者的观察,暗黑空间之中,存在着无数的七X七,一个个飘浮的凝聚块,几何形态与我们的世界一模一样,只是略有大小之分,都在坚韧而沉默地与我们同向飞行。探索者背负火箭助推器而游走,便能逐一清晰地看到它们的宏伟阵列。那场面惊心动魄。
"我们曾做计数,在火箭助推器的航程半径内,至少观察到了一千二百多个七X七世界。气囊宇宙中回荡着它们永不停息的喘振。如水的星光浇落在它们的灰色躯体上,使它们像是梦境中才曾见过的洄游鲸群。"探索者曾试图与那些世界取得联系,后来他们也的确成功地进入了对方的起落架舱和行李舱。结果发现,仅仅是我们这个七X七世界的居民,发明了火箭助推器。而其余的世界,还处在史前蒙昧时期。
"这使我们感到了责任。而最重要的是,毕竟证明了,我们并不孤独。如果说是创造者的放逐,那么,可能是一个族类作为整体,都被放逐了。"二十五E说,"因为很难相信这是一种巧合:乘客们虽然彼此分离,但大家都说同一种语言,连卫生间里的涂鸦文字也是一样的类型。"
十二、机长
我第一次明白了,我们的七X七并不是全世界,而三百多位乘客也并不是全人类。
二十五E越来越使我嗅到一种危险。其实,从一开始,这种危险就存在着,而这来自于他对我的有意识接近,以及对我持有的浓厚兴趣。他或许怀抱某种我无法理喻的目的,却不是我一厢情愿渴望着的纯真感情。一个阴谋或陷阱?
那段时间里,我时而沮丧,时而兴奋;时而惭愧,时而期盼。我想向二十五E提出,能不能借用他们的火箭助推器,亲身飞到外面去看一看,以证实他说的情形(其实是想满足我的好奇心)?却又怕遭到拒绝。
逐渐地,我预感到,与我有着重大关系的某件事情就要发生。
终于,有一次,我刚进卫生间,二十五E便挤了进来。他耐心地看着我撒完尿,才郑重地对我说:"经过历久的考察,已经确定你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这一点,现在,可以正式向你宣布了。" "你们一直在找我?我,是什么人?"我感到一道湿滑而尖锐的阴影迎面袭来,仿佛要在我那化石般的脑壳上钻个洞,探头进去把脑浆重新搅拌一番,再打捞起一样古旧的东西。我紧张而期待地舔舔舌头,系皮带的手也停住了。
"机长。"二十五E镇静地吐出两个字。
这个音节在我的全身,激起一股气旋般的恐慌与兴奋,它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格外陌生。我正要好好思量一番,它却很快消减了下去。
"创造者创造了你来操纵这个世界。你不是普通乘客。只有你能操纵七X七飞向光明。我进入经济舱,就是为了找到你。"二十五E鼓励我:"系上裤子,随我再走一趟吧。"
十三、头等舱
在公务舱前,我本能地止步不前。这是管制区。但二十五E泰然自若,熟门熟路,牵着我的手走了进去。
我目睹了以前从未谋面却生活在同一世界里的一群特殊乘客。他们都有着伪善的面容,穿着好质地的服装,集体保持着沉默,仿佛心事重重。
二十五E冲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对二十五E微笑点头。我想,二十五E到底用什么贿赂他们的呢?
后来我才知道,是香烟七X七世界中的违禁品。
通过公务舱,便开始向头等舱进近。头等舱并没有我想像中的豪华与森严,仅仅是座位宽敞一些。乘客们长得也与我们一样,没有多出一个鼻子或一个耳朵,只是,年龄普遍偏大,道貌更为岸然,服饰更加高尚,且一律都是男人。
与经济舱不同的另一点是,这里散发着更加强烈的异味。确切来讲,是死人味。我注意到,有的座位上的乘客,用安全带把自己绑得妥妥的,已经高度地腐烂,腔子里显露出一茬茬的白骨。
但没有人把尸体清理掉,并做成排骨汤。我猜测这大概是头等舱的风俗。座位就是棺椁,人死后也不愿离开。
不禁想到,这样"飞"下去其实相当可怕。如果头等舱的最后一个人也死了,而他们又不腾出座位给别人,难道就要由幽灵来决定经济舱的出生率么?
我于是意识到了二十五E存在的要紧性。实际上,如果不是二十五E,我就不可能发现这些让人浑身冒冷汗的秘密,而我们的生活还将按部就班进行下去。这多么危险啊。公务舱、头等舱与经济舱是隔绝的,除了秘而不宣的异性服务和人肉买卖,就没有别的往来。而从那里出来的女人都三缄其口她们肯定收了小费。
二十五E没有在头等舱多作停留,而是径直带我进近到前部,用不知哪来的钥匙打开一道舱门。
十四、驾驶舱
门后面是又一个舱室。我再一次惊异,表面上完整统一的世界竟被分割成了如此多的次元空间,创造者的设计,包藏着什么意图呢?
眼前这个舱室中空无一人。二十五E称其为"驾驶舱".窗户不再是椭圆形的,而是不规则的矩形,在前方和两侧展开。窗户下面有两个皮质座椅,椅前有六台液晶显示器,屏幕上跳动着闪光的数字和线条。上下左右仅灯泡、仪表和开关就有几百个。这些明摆着的事物大大方方地走入我的眼帘,并在我心中激发出了更为强烈的回忆冲动。但我还是记不起来我到底是谁,而身为"机长",究竟担负着什么使命。
二十五E指指左边那把椅子:"这才是你本来的位置。"他的脸上突然透露出了某种像是恭敬的表情。
二十五E掏出一份发黄的证件(飞行执照)给我看。上面有我的照片,照片下面的文字是:姓名:王明。职务:机长。
在七X七中,我们都以座位序号来彼此称呼。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名有姓,我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你也有名字吗?"过了半晌,我问二十五E. "叫我Something吧。"名叫Something的年轻男人又拿出另外一些证件,它们分别属于"副驾驶"、"领航员"、"飞行机械员"、"飞行通信号"和"乘务员".照片上的人其实我本认识,皆是经济舱的乘客。原来他们也都有着名字,分别是"国航"、"驱鸟"、"V一"、"带杆"……等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飞行机组。"Something说。证件,是不久前才从一个行李箱中搜出来的,这形成了有力的证据。探索者正在努力与机组的其他成员取得联系。
"飞行机组?" "我们推测,这世界早先是由一个机组来操纵的,而你是他们的头儿,你主宰着所有的人。"我又看看座椅、仪表和开关。有一种遥远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但又很快离去了。这个奇怪的空间,真的属于我吗?很久以来,我都与众人挤坐在经济舱里,过一段时间就轮换一次座位。但现在突然有了这么一个独立空间,而它竟曾被我掌控,我却不自信起来。另外,我们的名字,感觉不太像是创造者给起的。这很让人忐忑。一阵恐惧袭来,我便问:"这里,就是世界之首吗?" "是的。它现在空闲着,这是一个问题。" "世界,难道不是全自动的吗?" "从技术上讲,创造者也许最终实现了世界的全自动。但我们并不希望继续这样下去。" "为什么?" "感到不自然。" "难道,是为了光明?" "是的……也许……" Something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了,在黑暗中荧光四射,淋漓地透出媚人的清秀。我壮了壮胆,把手伸过去,绕过他的腰,搂住他。我喜欢驾驶舱的宁静。
然后,我们坐下来。黑暗混杂着稀疏的星光从前方的窗户中滚滚涌进。我和Something沉默良久。他的脸庞像一粒牙雕,从里向外燃放着透明的绯红。我突然把手搁他的手中,感到那儿一片冰凉,并在微微颤抖。
十五、速度与航向
"我们无法飞出黑暗,是因为速度和航向的存在。"Something说。
最初引起探索者注意的,是所有的七X七世界都以同一速度朝一个方向飞行。七X七作为一种左右对称的物理系统,前后布局却并不一致,这显然与航向有着关系。联系到经常遭遇气流颠簸的情况,该设计也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而这究竟又是什么?)。
Something说,通过研究周期率,推测七X七一直在绕着下方的一个球形巨物飞行,只有这样,乘客才能看到特定景观的周而复始。
但为什么永远到达不了探索者窥见的光明之境呢?这是因为那个球形物也同时旋进,而我们必然飞得还不够快,或者飞得还不够慢,也就是说,七X七的角速度,正好与球形物自转的角速度一致,这里面仿佛有着刻意的设计。
如此一来,创造者便使七X七永远置身于黑暗一侧了。换句话说,我们永远追着黑暗在飞行,却永远也赶不上不停移行的昼夜分界线。
但问题又来了: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放逐在黑暗中呢?探寻乘客的原罪,不再是没有意义的课题。
"不管怎么说,只有引领七X七飞出黑暗,才能找到答案。"Something说,"毕竟,探索者已经一睹光明。而只有你才能打破世界的匀速。也许,我们终能研制出速度更快、航程更远的火箭助推器,但不能不考虑,仅我们的七X七上就有三百多位乘客,而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还飞行着更多的七X七呢。所有这些世界一起飞向光明,才有意义。王明,就由你做起吧。" "但这会违背创造者的意愿吗?" "或许,这正是创造者期待的。我们有可能并不是被他放逐,而仅仅是自我放逐。现在,是向真正的目的地进发的时候了。"突然,我似乎明白了起落架的意义。
十六、机组
接下来,在Something的帮助下,我与机组的其他成员建立了联系。加上我总共有八个人,四男四女。
是的,四男四女,形成了固定的组合,这样一种男人与女人间的非常联系,必然建立于非常时期,其程式与模型,均使人尴尬。我们需要努力克服心理上的不适。这个世界上还不曾有过"集体"的概念,而我根本没有做领导者的经验。
根据中央电子监视器以及飞行检查单的线索,大家努力回忆传说中的"驾驶技术".据Something说,这里面包括如何使七X七加速或减速,或者拐弯向其他方向飞行,或者下降高度从而向下方的棋盘或迷宫群星世界进近。
但是,很快就发现,恢复驾驶舱资源管理的一切努力皆是徒劳。毫无疑问,某种类似于洗脑的过程曾经发生。然后,机组成员被当作普通乘客,悉数被驱逐到了经济舱里,在那儿接受政治课、常识课和自然课教育。这时,创造者已然成功地引入了全自动驾驶技术,或者说,他本人接管了驾驶舱。也许,当时七X七正处于一种极其危险的境地?创造者对我们不再信任。
Something是这么解释的。而他和他的伙伴要做的,是让创造者相信,人机对话可以重新建立,七X七可以由"生命件"来操纵。
但,Something说的这一切,要都不是真实的呢?没有人来作裁定。也有可能是创造者正在导演一出戏剧。剧名就叫做"可笑的光明"之类吧。Something和他的同伴们担当了道具的角色,怕是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情。从异教般的起落架底层文化需求出发,他们伪造了我们和我们的飞行执照。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机长和机组。
——机组成员里面,有人就是这么想的。
"本来,我们的世界是安定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周详,也不用我们费心,而这不正是我们毕生追随创造者的目的吗?"机组中的那个副驾驶,名叫"国航"的男人说,"但我们可以将错就错吗?"这话说得仿佛别有深意。我忧虑地看了他一眼。而头等舱的腐臭味已经越来越浓烈了。
十七、监控
针对头等舱的叛乱发生在一次强气流颠簸之时。
发起者,正是国航。他暗中笼络了除我之外的机组其余成员,用锋利的餐具作武器,突袭了头等舱。
一场搏斗。头等舱早已衰老腐朽,结果,原先的乘客统统被赶入了经济舱,国航坐上了头等舱的席位,而公务舱对结果一致表示认同。
国航没有邀请我参与叛乱,暗示出对我们之间关系的质疑。我们以前在一起做过什么呢?建立不久的集体便这样发生了蜕变。
从此,我和Something再也没有机会进入驾驶舱了。那道门被国航贴上了封条,成为了真正的管制区。
副驾驶开始扮演他在世界上的真正角色:监控者。
而Something嗅到了更大的危险。这段时间里,他带着我,偷偷地搜集"救生衣".那奇异的物件原来就塞在每个人的座椅下方,看来用途早已确定。然后,把救生衣交给起落架舱中的居民。探索者把它们拆解开来,进行重新的连接与组装,制作成"降落伞".很快,就造出了十顶降落伞。Something把降落伞叠成的背心,囫囵套在我的身上。他又在经济舱中挑选了九名乘客,把降落伞分发给他们。这个世界上有三百多人,但目前仅有这么一些人得到了降落伞。时间来不及了。我突然忧惧起来:探索是否已放弃了让所有人飞向光明的想法?
Something说,"这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逃离黑暗的最后选择。而你们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还不能使用火箭助推器。"危险将要来临,这从国航发动叛乱的那一刻起,仿佛已被喻示了。Something眼圈有些发红,第一次,像是面对生离死别。他接着说:"既然不能恢复对世界的操纵,使之成功地飞向光明,那么就让它坠落好了。"Something语调绝望,使我心里一沉。"反正,它这样飞下去总是要坠落的。已经发现,创造者创造的这个世界是有寿命的。七X七的电缆、插头、电路的绝缘性能已经变差。客舱中已发生了三次火警虚警。发动机部件也接近磨损,一旦抱轴将无法挽回。根据分析,最后的大限很快就要来临。没有时间了。如果不能让所有乘客得救,则只能挑选一些代表逃生了。"我感到有两股涓涓细流从面颊上淌了下来。
"那到时,你们这十位乘客就使用降落伞去到下方的那些星座中,告诉他们,这里曾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谆谆叮嘱,努力做出一个微笑,抬手替我轻轻擦掉眼泪。
"那么,你呢?"我动情地看着他。
"首先要照顾乘客,你们才是灾难的真正见证。火箭助推器数量有限,连探索者也不是都能逃离的。"
十八、管制移交
国航很快建立了新秩序。他把机组遣散了,又在经济舱里挑选了一队男童做乘务员,对全客舱实行最严密的监控。孩子们做这种事情原来很在行,于是,卫生间中令人啼笑皆非而心惊胆战的涂鸦,从此彻底绝迹了。
然后便开始了清洗。儿童们冲入行李舱和起落架舱,逮捕了下层居民。绝大部分人没有来得及借助火箭助推器逃离,便被带了上来。乘务员用安全带勒颈的办法,对他们执行了极刑。罪名是:无票偷乘者破坏了世界的配平。
非法贸易被铲除了,贿赂也便没有了存在的基础,女人们回归了正常位置。一个好世界似乎就要诞生了。
新的这批尸体由公务舱的乘客义务加工,不分经济舱、公务舱和特等舱,每个人都可以平均分到一匙免费排骨汤尝尝。以后也要这么做,这世界本没有特权,公平正义是国航倡导的最高准则。
缴获的火箭助推器,作为违禁品,由小孩子们高举着,在公共区展示。这是颠覆七X七的工具,也差点动摇了波音的合法性。
十九、逃逸机动
Something死后,我的下身再也硬不起来。
我没有被处死,但被软禁,上卫生间,也有乘务员跟着。我无法与那九名通过秘密方式获得了降落伞的乘客建立联系。所幸的是,国航还没有注意到降落伞的存在。
我越来越多地思考着"坠落"的问题。
"你们就使用降落伞去到下方的那些星座中,告诉他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Something的遗言回响在耳边。"他们"是些什么人呢?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望着早一些见到那些陌生的、不是生活在七X七世界中的居民。
监视我的乘务员也有了名字,唤做"尾流",十二三岁的年纪,很早以前曾有一次与我是邻座。
"王明,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搞了他们的女人?" "尾流,你这样认为吗?" "嗯,她们好吗?" "啊,你要这么说,那还真是不错,与经济舱的女人大不一样。可惜,都被你们给弄死了。" "成了排骨汤吗?那是有些可惜了。"尾流咯咯地笑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世界正在发生极为深刻的变化经济舱中的平民孩子开始对异性感兴趣了。
每次,尾流都缠住我,要我讲下层女人的故事。我便把在行李舱中目睹的色情场面,有选择地向他讲述。这孩子听得气都喘不过来,粗硕的脖颈上泛出一层紫色痱子。他终于当着我的面脱下了裤子。
"你来。"他说。
"不是这样的啊……"我大失所望。这早熟的家伙于是飞快地车转身,恶狠狠地做出了要揍我的姿势。但他并没有真的打,而是又扭回去,吃吃笑着扶在洗脸池上,把琴弦一样的屁股高高举起,冲着我的鼻子。
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积习,在孩子们的身上得到了最后传袭。尾流本来已获得了祛除的机会,以彻底与我们决裂,去找寻真正属于他的那一半,但现在没有机会了。这是一个充满遗憾的世界。
我持着一把不锈钢餐叉,从他的肛门捅了进去。油墨一样的血从那里喷出来,弄了我满脸。
我尽力想像着,是为Something报仇了。
二十、损毁
我看了一眼"禁止吸烟"的标志。这时我却犹豫起来。
这,不管怎么说,正是养育我的惟一世界。我从来没有想过,竟要破坏它的秩序。而不同于我们的、对异性有了兴趣的,并且有了真名实姓的新一代,毕竟已经成长起来了。
外面的世界,真的还值得一去吗?
但Something的脸在镜子上浮现了。确切来讲那面孔就是一副飞行仪表,正从自动驾驶仪的夹缝中漏出来。
"你是谁?"Something慢吞吞地对我说。
"我是谁?"我对着镜子里那张血淋淋的人脸大声喝问。
我确定不能再犹豫了,于是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两件物品。这是Something留给我的:香烟和瓶装酒精。我抽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搁在那死孩子的头发上,又在他头上和身上浇泼了酒精。然后,我洗干净脸,走出卫生间,回到我的座位。
过了一会儿,警报响了,浓烟从后舱弥漫开来。一群乘务员抱着灭火瓶噢噢叫着冲过通道。这是七X七创生以来,世界上的第一把火。孩子们并不显得惊慌,只是做游戏一般相当快意。
混乱中,我呼唤那九位乘客的座位号。他们中有五个人朝我跑了过来,缺血的脸蛋上扑闪着粉白的渴盼。我带领他们闪进一个厨房,在这里,给他们布置了任务。有的人,要去到客舱中,找到特殊的红色标识处,撬动紧急舱门;有的人,要潜入液压舱,破坏对于平衡起着关键作用的管路;还有的人,要爬进翼部地带,在油箱上凿出窟窿来。
我则一个人朝驾驶舱方向迈开脚步。我并不能确定自己要去做什么,只是觉得仿佛该这么走。这时,我突然看见,一只浑身着火的蟑螂也在往同一个方向吃力地爬行。我顿然泪流满面。
客舱中发出砰砰的爆破声。火光、黑烟和碎片迸射。乘客们在惊叫。这是大家从未经历的现场。我把哆嗦的双手揣进裤兜,不成曲调地吹起了口哨,这时我记起这首歌好像叫做《向往神鹰》。我一步步跟着勇敢而不屈的蟑螂前行。世界边缘的蒙皮吱吱地翻卷开来,出现了一些不曾见识过的裂口,翻锅的星光哗啦啦地溢入。氧气面罩从座位上方吧嗒一个个掉落。寒风卷着烟焰嗖嗖地乱蹿。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即发生什么。
这时,七X七开始仰俯振荡。
二十一、决断
是的,最为宝贵的稳定和平衡都失去了。
Something预言的"坠落"开始发生。
在失压、窒息和寒冷中,我对自己喊叫:"不能昏迷!"这时,我在烟雾和气浪中看到了国航,正影影绰绰、歪歪扭扭地迎面走来,一副困惑并疲倦的神情。
"你这时还要去驾驶舱?"他像是关心地问。
"我……" "你做了你最不该做的事情。"他悲伤地说,"作为机长,你没有尽到保障世界安全的责任。"他无精打采地一边说着,一边用脚狠狠碾碎了正在努力前行的蟑螂。那东西响亮地哀鸣了一声,身体里滋出一股浓黑的汁液。
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一捧混浊脑浆也被挤压了出来,就此污染了这个世界。我这才一懔,好像从长梦中醒来。是的,我究竟做了什么呢?这真的是我应该做的吗?我于是产生了罪感,并失去了向驾驶舱进近的意志。我向侧旁看了一眼不断扩大的裂口,犹豫了一下,便朝它移动过去。国航慌张地向我伸出爪子。
决断的时刻到了。我朝外纵身跳去。
但我没能飞起来,而是立即下坠。我隐约觉察到,似乎还有人跟着跳了下来。是那五名乘客,还是国航?
黑暗,无际的黑暗。无依无靠的外部世界像是一个谎言。我听见头顶传来滚雷般的隆隆声音,摆脱了拘束而清晰地震响,似乎要把宇宙连根掀翻。一千个,不,一万个,可能有十万个七X七世界,正在上方列队整齐通过。我猛一抬头,看到了亿万闪烁的舷窗,撒开来的粒粒珍珠一样,正耀武扬威地布满天穹。
我不禁深深地可怜起它们来。
七X七们仍在预定的轨道上与黑暗同行,而我作为"机长",则自甘坠落了。
这是一个从未经历过的漫长历程。我看到了下面的星群,也梦到了远方的光明。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体一轻,我好像被一只手拎住,往上升腾而去。
二十二、着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挂在什么物体上,身上还缠绕着救生衣做的降落伞。
挂着我的是一些枝条状的绿色柔软物,而在下方十几米处,朦胧地铺展着仿佛是坚硬而广延的黄褐色实体,与我们习惯的七X七世界的双通道完全不同,也没有一个接一个紧挨着的座位。
这就是我曾通过舷窗看到的棋盘或迷宫状群星世界吗?
但它并不是球形的。
第一次,与生俱来的黑暗在慢慢消逝。有一种微亮的色调在远方浮动。记忆飞快地苏醒着。我终于意识到那便是"天际".我吓了一跳。一切正是Something形容过的异域。
绒毛般的紫红光线,湿漉漉地透过水汽,弥散在我的周遭。的确是另外一个世界。它出奇的平稳,毫无气流的颠簸,却孕育着磅礴的活力。
从前向后,世界正变得越来越鲜艳,但不是七X七中的那种人造灯火。
——这便是光明吧?
一个浑身闪烁的滚圆物体,从那或可称作光明的深渊里,摇摇摆摆跳将出来,很快就让我不能直视了。这一刹那,我听见时间的箭头,日地一声,擦过我的耳边射走了。
我惭愧地低下头,看到水渍一样的光云中,浮出了破碎的人类尸体。随我跳下的五名乘客,身上还绑着桔红色的、未能打开的降落伞。
不远处,匍匐着一大堆金属碎片,在噼啪地用力燃烧。人的断肢残臂四散着。在一块较大的梯形残片上,我看到了一个"X"字母。我记起了,那是我曾经生活的世界,而X代表不确定确切来讲,我现在才明白了,在时间的方向上,它其实代表未来。
刹那间,我的每一个细胞中都充满了世界已被破坏的痛惜。一个尚未诞生的新世界,就这样被我破坏掉了。
而Something,真的存在过或将会存在着吗?
然而,摆脱了速度与航向的束缚,而将要坠落下来的,只是这个世界。其他的千万个世界呢?我那些仍将在黑暗中飞行着的同族呢?
二十三、波音
下一步,要去弄清楚那些个根本的问题:究竟是谁把我们放逐在黑暗中飞行?真的是我们自己吗?而谁又是创造者波音?
我着急地要把自己解放出来。我试着从降落伞中挣脱,准备下到那坚实而广延的黄褐色地面。
就在这时,四面八方响起了刺耳的笛声。很快我就看到了一大群飞转着四个圆轱辘的、蟑螂似的黑色金属壳体,正朝我高速进近。它们停下了,环着我围成一道散兵线,金属壳里跳出许多头发金黄、皮肤锡白的人类来,哇哇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是"他们"吗?
他们把一种金属棍子模样的玩意举起来,对着我,瞄准。
保佑我吧,波音。
阿弥陀佛。
网友评论2013-05-20 16:00
红色海洋也很好看的,韩松是新华社记者,文笔不错。
网友评论2013-05-20 16:01
上联: 马克明天看
下联: 太长求总结
横批: 版主饶命
网友评论2013-05-20 16:04
发个三句半:
早就看过了,的确还不错
要想和刘比,差多
先战胜柳文扬 ,何宏伟(何夕),王晋康吧
网友评论2013-05-20 16:05
这大段文字。。。。
直接就阅读障碍了
网友评论2013-05-20 16:06
看起来不错,等会再仔细读读
网友评论2013-05-20 16:07
这叫科幻小说?怀疑楼主看过大刘作品没?这警署小说差不多,和地毯文学有的一拼
网友评论2013-05-20 16:09
地铁那个我记得很早以前在科幻世界上还是哪本科幻作品选集上看过
网友评论2013-05-20 16:10
没插画的 科幻小说 从不仔细看
网友评论2013-05-20 16:14
文笔上碾压大刘是没错的
不过粉丝数量上差了不知多少级
网友评论2013-05-20 16:15
韩松:刚刚看完《三体3》,叹服。太伟大…刘慈欣这部小说超越了《三体1》和《三体2》,并把我们写的那些“科幻小说”碾得粉碎。
网友评论2013-05-20 16:16
我感觉国内能和刘慈欣比一比的,就何夕和王晋康俩人
网友评论2013-05-20 16:18
可惜柳文扬同志死的早
网友评论2013-05-20 16:18
Reply Post by delich (2013-05-20 16:16):
我感觉国内能和刘慈欣比一比的,就何夕和王晋康俩人
何夕最近有新作品吗
网友评论2013-05-20 16:19
这篇很早就在科幻世界上看过了,06年左右的吧
网友评论2013-05-20 16:19
看到标题我就知道是韩松。
----sent from my Xiaomi MI 2,Android 4.1.1
网友评论2013-05-20 16:20
有点意思 但是感觉还是很粗糙
也许能在细微描写上和大刘比较比较 但是论宏观....算了吧
网友评论2013-05-20 16:20
那个时代的还有柳文扬 何夕 潘海天 王晋康
网友评论2013-05-20 16:22
看了10章左右,顶不住了。。。这也算文学?
前几天貌似作者的名字还出现在微民顶级科幻作家排行榜上,蛮让人失望的
这么说吧,总体感觉连我这ID写的东西都比不上
网友评论2013-05-20 16:22
韩松的宇宙墓碑最早的时候久闻大名,但是看了以后现在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
不过他的小说确实是那个年代最好的一部分。这篇我也看过,虽然现在已经没什么映像,但是这一类风格的文章当年科幻世界挺多的,而且我也喜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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